在巴黎的荣军院旁，就是罗丹博物馆。居然也是个要排队入场的博物馆。

　　在罗丹的庭院里，放置着他不同的生命时刻里的作品。著名的《加莱义民》，著名的《三个影子》，著名的《思想者》，著名的《巴尔扎克》。美术史中必然有他的篇章，评论者津津乐道的作品，甚至哲学家都乐于引用罗丹的作品来叙述那抽象的存在。他似乎真的很伟大，至少很重要。可是当我站在这些雕塑面前，真的站在了那样巨大的存在面前，我的想法是：罗丹这么需要人们的仰视么。那么夸张的肌肉变形，那么用力的笔触，扑面而来的是不可忽视的意志：紧绷的肌肉，痛苦的表情，夸张的肢体动作。庭院里罗丹塑造的雕塑是那样的庄严，一如十九世纪末的欧洲小说，充满了细节描写和悲剧意识，每个人都有一副和命运抗争到底的姿势。

　　每个人都被他的时代所塑造。罗丹不例外，他的人生如他的雕塑：以饱满的肌肉，警惕的眼神，永不屈从的姿态应对整个世界。他的故事是绝好的励志教材，据说连考三次艺术学院都被拒，甚至被评审老师认为他来读书是浪费时间。终于在雕塑上有了自己的名声之后，依然被掌握了权力的学院派一次次攻击。如果罗丹雕了逼真的人像，他们就说他无耻地用真人做的浇铸；如果罗丹做了大的变形处理，他们就说他离经叛道做的不是真正的雕塑；如果罗丹刻画了爱与吻，他们就说他色情。

　　他有大声名，但不快乐。他倔强，别人越攻击他越要证明自己的才华。他在他的作品中把意志贯彻到底，这是他的生命态度：用身体用意志在世界中占据自己的位置，让世人不得不承认自己。于是甚至和法国政府答成协议：他捐出自己所有收藏和作品，法国政府在此地为他建造一个博物馆。他的一生都在努力建立自己的名字。每一个时代都有这样誓要在历史里留下自己痕迹的男人，他们如同大地上连绵的山脉，雕刻着历史的面目。

　　罗丹的美术史意义在每一本美术史里都会被提到。写作的人从不吝啬地说他的《欧米哀尔》化丑为美，让一个老妇成为了审美对象，他的《加莱义民》悲怆动人。

　　可我是平凡的现代人，21世纪里的一个女人，对于悲剧没有天然的心灵感应，对于需要仰视的崇高事物总是心存怀疑。

　　我的这个时代并不那么钟爱那么夸张的肌肉，对于被称为大师的对象，解构的乐趣超过了崇拜的快感。哲学家说这是被抽取了时间性之后的时代的平庸，但是平视无论如何也是可以选择的视角。我们乐于解构，因为我们被太多号称崇高的东西欺骗过，我们的心里暗暗期待着真正的作品，被解构被平视之后依然保持了动人力量的作品。

　　雕塑是一种奇妙的艺术，一旦雕塑者能体会到创作的状态时，他体会的是上帝的美感和意志。那个叫做罗丹的雕塑者，是一个怎样的男人。当他面对他的大理石的时候，他心里在想什么。他那样热衷刻画伟大灵魂在身体上的痕迹，他同时亦认定自己雕塑的伟大和不可替代，倘若他要给自己雕一座像，那会是怎样一具身体，拥有怎样的灵魂刻痕？

　　如何可能略过卡米尔来谈罗丹。卡米尔，天才的女雕塑家，在19岁的时候遇见罗丹，爱上罗丹。她成为了他的学生，他的助手，他的情人，他的缪斯。她给他无数灵感和想法，他因此进入了雕塑的新时期，他创作了一批关于爱的雕塑。那些并不狠狠向世界示威的作品，反而是特别动人的作品。比如那把自己的脸深深埋在女性胸前的《永恒的偶像》。作品中罗丹没有放弃对男性身体的礼赞，那接受了吻的女性是个宁静温柔的少女。

　　是的，少女。这是罗丹心中最美的女性形象，青春到不可方物，又温柔如斯，那是他愿意拜倒和臣服的对象。但是卡米尔不仅仅是个美丽的少女，她还是一个天才的女雕塑家。19岁的她可以因为爱情留在罗丹的身边，一个大师的垂青和爱慕对一个骄傲的少女来说几乎是不可抗拒的。但是卡米尔有她的独立人格，有她的梦想和抱负，她不能只做那个任由罗丹埋在胸前的温柔少女。她要求她的生命的伸展，她渴望自己的作品得到真正的世人的承认。她以为拥有才华就可以让世界对她微笑，她以为付出了爱与青春，那个男人就认她是永恒的偶像不会离去。真是天真的想法。

　　始终无法揣想这个叫做罗丹的男人是如何即爱慕又嫉妒自己的情人的。她逼人的才华让他惊叹，她让他贴近了大理石的温柔和细致，他真的愿意和她在一起，如果她愿意一直在他的工作室，做他的学生和情人。他一定是爱她的，他占有她，她的生命她的才华。当她希望结婚的时候，他没有反应；她在创作的时候，发现自己的构思已经被用在了他的雕塑中（可能他觉得，她的就是他的）；当他的另外一个情人来伤害她的时候，他不能给她保护；当她要求他在两个情人间选择的时候，他选择了那个愿意无条件照顾他而放弃自己的生活的女人，现实而残酷的选择。他爱得那么自私，她的完整她的骄傲，都不是他在乎的。他说她是他的缪斯，自然也可以翻译成他不必履行属于男人对女人的责任。这样一个自私懦弱的灵魂，是怎么去创造那些后世称为伟大的作品呢。或者艺术家就是这样坦白而自私的动物，此一刻忠诚，彼一刻背叛，每个瞬间他都是真诚的，忠于自己的。

　　离罗丹博物馆不远的荣军院里有拿破仑的棺木，那也是个伟大的男人，征服并改变了欧洲的历史。他的爱情也一样动人，他爱上了一个叫做约瑟芬的女子，无视阶层年龄地娶了她。直到他达到权力顶峰，需要做皇帝，出于政治考虑需要和奥匈帝国合作，于是和约瑟芬离了婚，联姻娶了那里的公主。他说他依然爱着约瑟芬。可是对于男人，爱是爱，性是性，婚姻是婚姻。男人有一种可以把爱和身体轻易分开的残酷。

　　而身体是女人的第二个心灵。身体是多么实在的东西，他可以给她最热烈的吻。她相信自己的感觉。他们让她们相信了爱情，然后离开，毁灭的是她们的信仰。她们的生命从此枯萎，他们不过偶尔黯然神伤。世界上要做的事情，要征服的事物，对他们而言实在太多，那件叫做爱情的事情太微不足道。他们甚至还是觉得自己是爱着她们的，只要他们还爱着她们，就根本不存在背叛，不管他们是不是真的给了她们需要的——承诺，安全感，守护，陪伴。

　　那个被称为伟大的罗丹在爱中是懦弱自私的。事业上的成就不能代替人格上的评价。即使这座罗丹博物馆里有一个房间，叫做“卡米尔的房间”，盛放着卡米尔少数留存于世的作品。卡米尔在离开罗丹之后由于贫穷和巨大的压力，在积水很深的地下室里创作，常常陷入幻想。并且第一次不被承认的个展之后，她砸碎了自己所有的作品，然后被送到了精神病院待了30年，并死在了那里。

　　某种意义上，罗丹和卡米尔可以成为并肩而战的战友。罗丹的对手是那个时代的学院规则，那是成王败寇的权力游戏，罗丹被诋毁的同时至少还有认同和理解他的人。可卡米尔的对手是几千年积累下来的人类规则，她要进入那个被认为是男人的领域，她作为罗丹情妇的身份甚至比她作为雕塑家的身份更让那个男人主导的社会接受和放心。本来罗丹可以成全她的才华和骄傲，但是他什么都没有做。他没有时间，他要认真构思地狱之门上人类的悲剧，他要为巴尔扎克的雕塑增添戏剧感，他要思考思想者的表情，思想者的脚部甚至都为世间的痛苦思索地青筋毕露。他要表现人类的悲剧感，所以和他有关的那个小小的爱情悲剧，就被他忽略了。另外，他也没有义务，她又算是他的谁。

　　看着眼前的《永恒的偶像》，想象罗丹对卡米尔的不闻不问。看着眼前的《吻》，那样炽热爱的表达，多年之后他们却是陌路。情从不长久，所以艺术一直歌颂着这传说中的爱情。

　　“你们不要浪费时间，在交际场中或政治圈里去拉关系。你们会看到许多同行，勾心斗角，谋求富贵──这些不是真正的艺术家；可是其中不乏聪明的人。如果在他们的地盘上打算和他们争名逐利，你们将和他们同样浪费时间，就是说耗尽你们的一生──那就再不剩一分钟的时间给你们去做一个艺术家了。”罗丹这样教导自己的学生。当他不必为自己的人生做选择的时候，他总是显得睿智从容。他自己在交际场中，表现也得并不差劲。关于艺术，他有许多很好的建议。他说：“要有耐心！不要依靠灵感。灵感是不存在的。艺术家的优良品质，无非是智能、专心、真挚、意志。像诚实的工人一样完成你们的工作吧。”

　　说得那样诚恳。他爱人体，刻画精准，可精准不代表感情。在无尽的时间和历史的河流中，召唤出一些东西，有时候是人，有时候是他们的精神，赋予他们物质的形象，这是雕塑的神秘和动人之处：具有某种永恒性。匠人与大师的区别在于创造物是否具有勃勃的生机。毫无疑问，罗丹的雕塑里，生命意志无比强烈。意志比爱情长久，可爱情比意志珍贵。

　　不是不知道他的人生，不是不能欣赏和分析他的作品，可参观的时候，心头总有隐隐约约的意难平。或许只是因为我是一个女人。艺术家就是这样的，爱的那一瞬间，他真是爱的，他体会到了真实和永恒的爱。回到生活里，他又是清醒和现实的，那份对女人而言可以付出一生的心灵悸动，只是他下一次创作时的素材。

　　时间中，意志是微不足道的，而爱情，更是不见踪影。有的只是来来往往的你我，擦肩，有时相遇，有时错过。